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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八十初度,撰忆双亲一文。
读者多劝余继述生平经历,以飨并世。
余念自幼志学,老而无成,妄有自述,岂不腼颜。
惟生平师友,自幼迄老,奖劝诱掖,使余犹幸能不虚度此生。
此辈师友往事,常存心中,不能忘。
今既相继溘世,余苟不加追述,恐其姓名都归澌灭,而余生命之重要部分,亦随以沦失不彰。
良可惜也。
惟余所欲追忆者乃远从七十年前开始。
自大陆来港台,亦已有三十年之久。
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,以今思昔,皆已恍如隔世。
而况忧患迭经,体况日衰,记忆锐退,一人名,一地名,平常自谓常在心中,但一临下笔,即渺不可寻。
有时忽现脑际,未即写下,随又忘之,苦搜冥索,终不复来。
而又无人可问。
如写第一篇果育学校事,当前相识已无一人同历其事者。
第二篇写常州府中学堂事,在台有一人,在港复有一人,年皆长于余,皆垂垂九十矣。
余所思,未必即彼所知。
此皆前清时代之事。
下逮民初,亦复如是。
故凡余所述,皆属一鳞片爪,而已费九牛二虎之力。
但既到老不忘,则可确证其为余生命中之重要部分,务求叙述真实,亦属余对生命之自惜。
纵属一鳞片爪,在余则弥自珍重。
而余之生命,在此时代,亦属可有可无。
增余一人不为多,减余一人不为少。
惟此七十年来,世风时态,骤转亟变。
余所追忆亦可使前世风范犹有存留。
读此杂忆者,苟以研寻中国现代社会史之目光视之,亦未尝不足添一客观之旁证。
有心世道之君子,其或有所考镜。
是则凡余之所杂忆,固不仅有关余一人之事而已。
又余双目已不能见字,信笔所至,写成一字即不自睹。
工拙更不可计。
亦有心中极明白极清楚之事,不敢放笔。
若以白话文写出,则更恐浪费纸张,浪费读者之光阴。
故下笔力求其简,庶亦可告罪于万一耳。
知我罪我,是在读者。
一九七八年春钱穆自识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之素书楼,时年八十有四。
此序先成,全稿起笔于一九七七年冬,于一九八二年之双十节停笔,前后历五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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